金錢

紙醉金迷, 酒池肉林, 名車巨宅, 毒品藥物, 頭等飛機, 豪華遊艇, 賭城酒店包層一晚耗費兩百萬美元, 這樣的生活, 劇中人說猶如人在天堂, 不知銀幕下可有觀眾暗中羨慕? 這些日入萬金的華爾街尖子, 其實不過烏合之眾, 沒啥學識, 但他們有一個能言善道口舌便給的伙伴老闆, 像寫劇本似的教他們如何在電話裡應對客戶, 從而最終說服客戶買股票, 從中賺取佣金。老闆的劇本似萬試萬靈, 看通看透普通人想投資發達的天性, 而他們打電話或也很賣力, 多勞多得, 生意越做越好, 公司越做越大, 很快便成了華爾街受注目的明星股票行。

錢似賺得很容易, 且越賺越多, 置身其中, 或有一股金錢腥辣的氛圍, 激發人的腎上腺, 個個都表現得很亢奮, 什麽都要快, 要跟交易時間競賽, 似沒有靜下來的一刻。驟眼一看, 整個交易大廳就像一個大馬戲場似的, 而事實上, 有時候要慶祝生意新高或什麽, 就在工作時間內, 老闆真的會請來銀樂隊、裸女團, 讓公司各員工就地狂歡, 眾目睽睽性愛當場, 更有侏儒當飛鏢, 讓老闆們投擲耍樂, 這不是馬戲場是什麽?

每天都亢奮, 如此生活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早上起來總會背痛, 要吃藥止痛, 也要吸毒提神, 以便在開市前向員工訓話激勵, 激勵他們多打電話, 說服更多人買股票, 讓公司的佣金滾滾而來; 客戶買了股票, 血汗錢即時變了紙上富貴, 而他們經紀的佣金才是最實在的, 故客戶一上鈎, 即要千方百計留着他們, 說服他們買這買那, 就是不要兌現, 才不斷他們米路。然而到了黃昏, 亢奮過後, 或可加因也吸得太多, 整個人便像虛脫了, 不欲動彈, 更甚的, 或失去知覺, 就像酩酊大醉, 做了什麽都不知道。

據說貪婪是最大的推動力, 這班亢奮的股票經紀之所以能成功, 應也是心底的貪婪在作祟, 故為了賺更多的錢, 只能不按規則, 挺而走險, 別無他法。這更多的錢, 都見不了光成了黑錢, 便要想辦法將之運去瑞士的秘密戶口, 才可萬保不失。但犯法的事, 大多會應驗[墨非定律], 總有出錯的時候, 最終便成了階下囚, 與人無尤, 願賭服輸。

電影中有兩個鏡頭, 似是導演意有所指, 惹人尋思。地鐵裡的乘客, 聽致富講座的學員, 都是一般普羅民眾, 面目模糊, 木訥無采, 大家或都想生活過得好一點, 能有多一點錢就好, 那知某個黑暗角落, 正有一能言善道口舌便給的狼人大鱷虎視眈眈, 不知什麽時候, 我們都敵不過天花亂墬的謊言而成為他們的獵物。金錢何價, 於平常百姓或只為了追求一個足以令人安心的數字; 銀行帳號上達到某個數字, 或就有了安全感, 沒有的話, 便會心慌意亂, 不知如何是好。生活簡單, 有瓦遮頭, 不追求名車豪宅, 遑論酒池肉林紙醉金迷, 但心底始終也渴望一個可安心無憂的數字。

也許什麽都不實在, 實在的是生死關頭; 豪華遊艇碰上狂風暴雨, 驚濤駭浪, 此時此處, 金錢再多, 亦都沒什麽意義了。

吐瀉

坐困愁城
不明所以
想念往昔暢快
人生何求
不外乎
瀉一腸污物
吐一口烏氣
奈何吐瀉艱難
寒風中
只剩一個臭皮囊

隨寓而安

豐子愷有一幅畫題為[隨寓而安], 整幅畫色彩素淡, 背景似是山野小徑, 有一塊狀如帶有扶手安樂椅的大石, 大石山上坐了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男人, 樣子似有點胖, 神情一派安逸滿足, 雙手擱在扶手上, 坐得穩穩當當, 不憂不慮, 不慌不忙, 安然自得; 不知他眼前景物如何, 或是風雲際會, 或是雲捲雲舒, 只見他眼光向着遠方, 好像能坐在這大石上看風景, 就是一份難得修來的福氣, 再也不需奢求什麽、強求什麽。這幅畫現有收藏者好像是蔡瀾。

隨寓而安, 而不是隨遇而安, 不知豐先生選取這標題有何寓意, 但在展覽廰裡與這畫不期而遇, 卻忍不住駐足欣賞及端詳, 更似能了解畫中人當時當地的心情, 暗暗引為知己。 寓, 或取平常意思, 居所也, 隨寓而安, 即住哪裡都安心之意; 如是此意, 則多少也是自家的寫照, 故能有所共鳴?

對住好像便沒有什麽特別要求, 或是有瓦遮頭即能滿足。小時候跟媽媽住在三四十呎的所謂工人房, 原先共擠一床, 後來買了上下格的床, 可以獨佔上格, 床上還放了不少自己的物品, 如書本、結他, 還有旅行絲路買回來的手鼓。後來搬到同樓的頭房, 舊樓房間大, 足有一百多呎, 放了床及簡單傢俱後, 還有不少空間, 而且一列向街的窗戶, 很是光猛; 床放在一角, 有時睡在上格, 竟有一葉輕舟在汪洋上漂浮的感覺, 如此空曠的居所, 今生再也住不上了。初出茅廬人工三千多, 也曾跟媽媽去那時算較偏僻的柴灣荃灣看樓盤, 但最終也沒買成, 或是害怕每月供款壓力大, 如一旦失業斷供怎麽辦? 何況當時能住上百呎的房間已經很滿足, 只是要跟別人爭用廁所廚房, 很不方便。

現在的居所是自置的, 建築面積500呎, 實用面積三百六七十, 已住了二十多年, 但嚴格來講並不是自己買的, 而自己也從來沒買過房子。那年父親從菲律濱告老還鄉來香港, 事先也沒寫信通知, 之前我到菲地說他回港, 他卻不置可否。父親結束了他的衣服批發小生意, 帶了三十多萬回來, 他說這是他獨自在外勞碌一生的所得, 其它的什麽都沒有了。他回來那天, 我出差沒在港, 好像也沒有人到機場接他, 迄今也不知道他那三十多萬是以現金還是其它形式帶回港, 回來後又是存在誰的戶口, 我也不聞不問。後來有一回出完差回家, 爸爸說他用那三十多萬作首期, 讓哥哥和妹妹去買了一層500呎樓, 一廳二房, 以後一家五口可有自己的居所了。買房子之前, 從沒跟我商量過, 好像一點風聲也沒有, 或是怕我顧慮太多會反對吧。米已成炊才告訴我, 說房子以兄弟妹三人名義買的, 以後大家都要分擔有關每月供款; 既然錢已付米已炊, 自己也就沒說什麽。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一番折騰及安排, 後來哥哥妹妹先後搬出去, 爸爸也走了, 這蝸居轉我名下, 便跟媽媽一直住到現在。

別人投資有道, 有了第一層樓, 便千方百計樓換摟, 居所越住越大, 或是加按再買第二層第三層, 等樓升值, 每月收租, 回報滿滿。自己卻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的念頭, 許是不思上進, 一室蝸居似也住得很安逸, 一住便是二十多年, 或也心無旁鶩, 隨寓而安。

過去工作經常出差國內, 大江南北不知跑了多少地方, 酒店似也算第二個居所, 一些經常住的酒店, 更是熟悉, 住進去就像回家一樣。有選擇時總想住家比較好的, 沒得選擇時, 住進一家簡陋的, 也沒太多怨言, 安之如貽, 能躺卧一宵就可以了。 在還沒有高鐵的年代, 有一次要到安徽蚌埠, 從南京出發, 好像一天只有一趟火車到蚌埠, 且是年夜才路過的列車, 別無他法。記得那回正值隆冬, 雖沒下雪但非常冷, 一個人在深宵的候車室內等車, 候車室似是一臨時搭棚, 沒什麽設施, 只是放了一排排椅子, 燈光昏暗, 令人昏昏欲睡; 等車的人不怎麽多, 自己獨自坐在椅上, 行李放在腳邊, 雙手交叉盤在胸前, 彎脖垂頭, 身子瑟縮在厚厚的外套裡, 跟一室寒氣對峙, 但心情卻一點不煩躁, 不埋怨, 安心等車, 現在回想, 縱是時空相隔, 竟有幾分豐先生畫中人隨寓而安的況味。

人生漂泊, 天涯海角, 渴望山野小徑的一塊大石, 隨寓而安。

拜天公

除夕夜, 不知是不是家鄉習俗, 當十二點踏進年初一時, 我們都要拜天公, 但天公究竟是天上何神佛, 卻不甚了了。貢品主要有三牲、五果、六味齋; 燒的金銀紙尺寸頗大, 一張大概是普通的四張, 多摺折成長長的元寶形狀才拿去燒的。往常拜天公是媽媽過年時的頭等大事, 年前幾天便已開始準備貢品, 可能還要炸這炸那, 忙得不得了。但媽媽現在記憶嚴重退化, 已經不識時日,今日何日每日總問好幾回, 何時拜天公, 如何拜天公, 她都不記得了。

為了保持傳統, 年廿九也帶着媽媽到市場去, 想藉買三牲五果刺激她的記憶, 但她只隱約記得, 具體要買些什麽, 卻顯得手足無措, 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去了春秧街買了一條黃花魚、一條魷魚及一塊五花腩, 每樣東西都不大, 共銀54元。回到家裡, 盡量讓媽媽作處理, 一時間她的記憶似又回來了, 見她在廚房裡先把五花腩及魷魚作汆水, 接着又把黃花魚煎了一下, 簡簡單單便成了一份小小的三牲; 過去如此重要時節, 媽媽買什麽作三牲都是要買大的, 大魚大雞大肉, 現在簡直是小毛見大毛, 聊勝於無。買五果便到超市買了蘋果、橙、香蕉、青葡萄及火龍果, 但準備六齋相對麻煩, 也就可免則免減省了。

除夕夜, 吃過飯, 也讓媽媽摺折天公金銀元寶, 總共一百張, 她問要不要一張一張摺, 其實不要, 過去我幫忙摺, 也都是兩張疊摺成一個的, 沒多久, 一百張便都摺折完了。把三牲五果放在桌上, 桌子向着窗外以敬天公, 惟窗外大廈林立, 天空不易得見。萬事俱備, 只等午夜十二點; 往時敬拜天公, 雖是午夜, 但媽媽都要換上白天莊重的衣裳, 以示恭敬。今除夕夜, 媽一早上床休息, 踏正十二點叫她起來拜天公, 她許是累了, 躺在床上不願下來, 說你自己拜就可以了。

拜天公除了特制的金銀紙外, 還有一道天公灶紙, 是約一尺高的紅紙, 上面貼了彩色圖案, 買時壓平, 拜時張開成圓筒形, 可立, 放在窗口, 似是天公的代表。向窗外點香敬拜後, 灶紙便會跟金銀元寶一起拿去燒敬神恩。過去媽媽總會叫我在灶紙上寫上一些祈願, 如好財氣好貴人好運途, 還有什麽遮撥無事等字句。過去只是寫, 好像也沒怎麽放在心上, 但眼下失意失業, 諸事不順, 自己真的要祈求天公賜我好財氣、好貴人、好運途, 身體健康, 出入平安。

曾在外地入鄉隨俗拜祭神明, 好像是曼谷四面神或東京某神舍, 但人在神前, 一時竟不知要祈求什麽, 好像已諸事富足, 無欲無求, 再無所求。此一時彼一時, 真箇是天淵之別, 或是當時未能居安思危, 過驕過滿, 不進則退, 福兮禍所伏, 終至目下如斯不堪境地?

天公在上, 我求身體健康、工作可覓、理財不蝕, 還有媽媽記憶退化可穩定下來, 不再衰敗。往昔不諫, 來日可追, 誠心祈求, 善哉善哉。

憶必佳

年初二, 舊時鄰居帶着兒媳及三名小孫兒到來拜年, 鄰居之子是媽的乾兒子, 他們一行七人, 霎時間蝸居都給擠得滿滿的, 幾無足夠地方讓客人安坐, 暗裡自慚不已。一段時間沒見, 鄰居也發覺媽媽的腦退化情況明顯要比上回差得多, 臉容有點呆滯, 不像上次她來時問這問那, 雖然一個問題會重複問好幾次, 而且行動有點遲緩, 似沒有過去矯健了。

過年前三天陪媽媽到醫院看老人記憶科, 醫生問今天是誰帶你來呀, 媽一時茫然, 不知如何回答, 後來勉強回答也答錯是阿兄。醫生說, 照過腦部確有退化跡象, 應屬中度痴呆。醫生開了一個據說是補腦的藥給媽每天吃, 希望能減慢有關退化情況; 藥物叫Ebixa, 是丹麥藥廠的產品, 在德國製造, 而這藥的中文名稱譯叫[憶必佳], 真是何等巧合, 憶的正是媽乾兒子的名字, 但是現在她一點都記憶不起了。

當初大家是對樓而住的鄰居, 兩層樓同一個二房東, 大家都是租住一個房間, 要與別人共用廁所廚房的。兩家人關係好像有點密切, 或是因為自己每天都給鄰居正唸小學幼稚園的二女一兒無償補習功課之故, 但後來為何她的小兒子會認媽媽為乾媽, 當時可有什麽上契儀式, 當中種種細節, 或時日久遠, 不要說已患腦退化的媽媽, 就是自己也都不記得了。只是有了這重關係, 鄰居禮數周周, 每年總有一兩回會專程登門送禮, 如中秋、如爸在生時的生日, 但我們卻從來沒有禮尚往來, 也不會說在乾兒子生日或如結婚大日子, 給予什麽厚禮, 想想也覺失禮。

曾在英文報紙上看過一篇文章, 說一個二十四歲年輕人在美國蒙特那州的一偏遠農場打工, 他每天的工作基本就是油漆農場裡的木欄杆, 每天如此, 千篇一律, 有人問他從事這樣單調的工作, 不覺得沉悶嗎? 年輕人回答不沉悶, 並說他現在所做的事, 正是為了將來的回憶。記得當時看了這文章感動不已, 似把遙遠他方的不相識年輕人引為知己, 想到人生在世所為何事, 或者都是為了年老時能有一豐盛的回憶吧了。那時不知道, 這年老時的回憶並不是必然的, 當腦筋要退化, 記憶如流水, 逝去不由人, 無從掌握亦無從挽留, 最後腦裡什麽回憶都沒有了, 就像眼下媽媽一樣。

當初同樓共住的那座大廈都已經拆卸, 正在改建為高級住宅, 將來新廈落成, 種種童年舊事再無載體, 也就湮沒在時空裡, 以及殘留在記憶裡。奈何記憶卻無永恆的保証, 憶必佳, 最怕某年某日再也記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