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06, 2007

昨夜的渡輪上

在連卡佛大堂匆忙掠過的一瞥裡,我看見了那熟悉的高瘦個子,穿着深藍色的西裝,一手緊緊地摟擁着身旁女孩子的肩膀,模糊地有着一種很滿足的神情;他身旁女孩子的衣著也很時髦,兩人走在一起時,是中環、旺角、銅鑼灣,公司、戲院、鬧市裡,那典型的一對對、一雙雙。這些我全不熟悉。

後來他終於看見我了,可是那種意外的驚奇,卻裝得若無其事似的。他走過來,左手瀟灑地插在褲袋裡,右手世故地拍了我一下,彼此便寒暄了一會兒----全是那猶如普通朋友多年不見的景象。可是他住四樓,我住三樓。

他大我半年,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彼此心裡有什麽事都會向對方傾訴,全無隱瞞似的。那時我相信,我終於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一知己,而他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們似是很合拍子的一對,大家的思想都彷如一轍,只是有時候會有少許分歧,然而少許的分歧並不要緊,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總覺得很快樂。

那年夏天,兩人不知得了什麽瘋似的,每天晚上總去乘坐渡海輪來回維多利亞海港。可能是那海上夏夜的嬌媚令人迷醉,也可能是真摰的船上傾訴令人覺得可貴,每次登岸時,我總有意猶未盡的惆悵。

我們乘渡輪時,總愛走出去甲板坐下。這裡很幽暗,而且還堆積着一綑綑的大麻繩,以及存放着一兩個大鐵錨,但請不用擔心,這裡總有我們容身之地。隨着渡輪前進的機動聲,他總會娓娓地抒發他的內心,而我總是很認真地聆聽。有一次,我手攬搭他肩頭說 : [如果我是女孩子,我一定會喜歡你的。你呢?]在微微顛簸的渡輪上,他點頭地說 : [也會的。]此時,海風帶來了夏夜的清涼,令人有甜絲絲的感覺。渡輪緩緩地駛着,這時我們的頭髮和衣衫也興奮得不停在空氣中飛舞;大家都很陶醉這情景中,真希望港九兩地隔着的是十萬八千里就好了。

然而,有時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卻也會有某些[勾心鬥角]。

他比我高,有時總有意無意地說 : [以前我不是比你矮嗎? 但是我媽給我吃一種叫「爆骨藥」的東西,所以才這麽高的。你也叫你媽給你吃那種「爆骨藥」吧,男孩子是高一點的好。]此時,我總會滿不是味道的,有一種拼命往上跳的衝動,心裡會微微地燃燒着妒火。但是我也有令他難受的時候。每次[拗手瓜]時,任他使盡吃奶的力,總也拗不過我;拗輸了,他會直如鬥敗的公雞,沉黙一陣子,接着便會說 : [下次再來過。]看他紅紅的臉遮蓋不了那種落敗的滋味,我心有飄飄然之感。

可能由於會考時正值父親去世的縁故,他會考成績極不理想,可是他卻滿不在乎的樣子。接着便在他姐夫有股份的公司做事,天天奔跑於中環的街道中,從事傳遞文件之類的工作。

可能這個社會原是醜陋地現實着,人際關係也是險惡地隱存着,所以初出茅廬的他,不時有着年輕人叛逆的不屑。每回晚上喝杯東西的時候,他總滔滔不絕地抒洩自家的種種不滿,而我還是一樣認真地聆聽。然而漸漸地,我發覺他的牢騷似乎多少因為自己的工作、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我感覺到那彷彿是自卑感在作祟。

[嗰個肥佬好陰險架,人哋做乜嘢,佢梗牛咁眼盯到實,背後便同老細打小報告。]他一臉憤慨的神情。[喺「遠洋」做嘢,都係冇前途嘅啦。好似阿某叔,做咗幾十年都係得個office boy咋。]他說的時候,臉上有着某種無奈的憂鬱。[阿某叔真係好好嘢架,佢幾醒呀,開咗幾十年車,從未嗨過嘢。其實佢而家喺度做司機,只不過賺錢買花戴,佢仔大女大,根本唔憂食唔憂着,得閒就去澳門賭番吓,或者去吓九龍塘;佢講啲嘢幾啱架,佢話人做嘢唔好放得太盡,要慢慢嚟,俾人有啲成日都係到進步的感覺,如果唔係,就會俾人覺得不外如是;阿某叔仲話………..] 不知怎的,他總喜歡講那些我不熟悉的人和事,毫無共鳴,而只是硬着頭皮地乾聽着。驀地,我感到他的思想正受着別人的影響,可能這是好的影響,但我對這些一點都不瞭解。我覺察到他突然處處表現出很本能地保護自己,而他也毫不諱言地承認,更以為那是現實生活中所必需的。

在「遠洋」呆了年餘,他終於毅然地離職了。新的開始總令人興奮,我也曾經雀躍了一陣子,我為我的朋友從今以後可以放棄那下班後就跟同事在公司裡打麻將的生活而開心,他不用再告訴我他今天贏了多少或是輸了多少。離開舊公司後,折騰了個餘月,他終得到朋友的幫助,進了一家新成立的電器公司當營業員,但他不承認是得到朋友的幫助,是別人指引了途徑而已,歸根究底是他自己在面試時那肯學的努力形象,令到主任垂青而成功的。很自信的男孩子。對於這份工作,他是很着緊的,而且也很努力去學習,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從此以後,雖是一層樓之隔,我卻很久沒有見到他了。偶然的見面,我可以感染到他一份對現狀的滿足;但有時候他也會隱約地露出一臉的憂鬱,是憂鬱現實? 是憂鬱人生?

而我也有哀傷,哀傷於我的朋友的人生觀、價值觀正與我的分道揚鑣。有一次,他帶着蠻自信的口吻問道: 「你覺不覺得跟我聊天談心是一件享受的事呢?」很愕然的問題,使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終於,我以緩慢但卻坦白的語調說道: 「以前是的,但現在不是了。」這顯然不是他所想像的答案。頓時,周遭有剎那的沉默。

三個月的試用期過去了,主任也似乎很滿意他的工作表現。他告訴我公司加了四百元薪金給他,而連佣金在內,現在月入若干若干。我的朋友離開學校兩年多,終於在現實路途上跨前了一步,而如今他並肩地與女孩子走着,神采飛揚於連卡佛,是他另一願望的實現。

再一次瀟灑地拍了我一下,一聲開朗的拜拜,他踏着輕快的步履走出連卡佛。

拜拜,那渡海輪上的日子。

再見了。

(一篇寫在19歲的日記)

1 comment:

心水芒 said...

不復返的, 還有天星碼頭 : (

http://www.youtube.com/watch?v=DTQzDRg6UR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