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10, 2006

千里走單騎, 你找到了甚麽?

在張藝謀新電影[千里走單騎]中,高倉健飾演的木訥寡言父親跟兒子關係一直很隔閡很疏離,自妻子去世後,便獨自一人到偏僻海港生活,兒子因此有點憎恨父親。後來兒子患了末期肝癌,父親到醫院探望,他也堅決不見一面。父親從媳婦處知道兒子對雲南面具戲(儺戲)很有研究,經常孤身一人到雲南麗江考察這種民間戲種,有時甚至一待就是半年;兒子對未能看到那裡一位儺戲藝人所表演的關公戲[千里走單騎],好像一直耿耿於懷,表示今年一定會再來麗江觀賞;為了替兒子辦點事完成他心願,父親毅然決定到麗江一趟,以拍攝這藝人表演的這齣戲。不諳語言獨自一人在異地奔走,父親煞時感到一種難以明狀的孤獨無助,更從一些當地人口中了解到原來兒子並不快樂,常常一個人獨坐遙望玉龍雪山發呆。在旅程上父親遇到一個七八歲私生子孤兒,兩人因在深山峽谷迷路相處了一個晚上;在短暫相處中,父親竟找到了那遺失已久的父子情愫,後悔自己可曾緊緊擁抱過兒子。最後兒子去世了但也原諒了父親,那孤兒沒離開麗江,父親獨自一人望向平靜遠洋,但種種情懷似在心中翻騰不已。

我又可曾擁抱過父親?

爸爸也木訥寡言,大半生獨自長居海外,最後十年在香港,但看得出並不快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雖然爸爸後來經常出入醫院,但走的時候卻很突然,接到噩耗時,人在哥本哈根,跟同事說了情況表示需要立即回港,獨自回到房間即忍不住嚎啕痛哭,腦海模糊一片,天花板茫茫斑白。好像從來沒有那樣痛哭過,電影中高倉健說,能哭可能是一種幸福。

人生有些事你知道遲早會發生的,但發生了,卻又會手足無措。記得有一次父親住院,早上醫院通過安老院通知說有點事需要跟家屬商討,安老院傳話不具體,心裡立下慌亂不定,即從灣仔辦公地方拔足跑往律敦治醫院,一口氣在路上又快跑又急走,那段路並不太遠,但氣喘心跳總是跑不完似的。到了父親的病牀時,牀上空無一人,且己收拾整齊,好像沒人用過,又找不到當值護士,心一時驚跳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後來知道原來父親轉了病房,到他新病牀時,見他翹起二郎腿在吃東西,放下心頭大石,立時有一種釋然的虛脫。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恨自己出差前沒跟父親說,讓他要等我回來,不辭而別竟成重洋相隔,再也見不到他了。他知道自己要走的時候,有沒有記掛着我?我想一定有的。我恨自己再也不能緊握他的手,再也不能摸揉他厚軟的耳垂。

從小父親就不在身邊,只記得七八歲的時候他回來一次,曾帶我過海到荔園遊玩。父親識字不多,也很少寫信,經常音訊杳然,卻也習以為常。中五畢業後,曾跟媽媽到Davao找過他一次,他曾想我們能留下來,以接承他的批發小買賣,但我不願意。那次相聚並不愉快,熱帶地方經常下雨,因受不了媽媽沒完沒了的嘀咕,一個滂沱大雨晚上他把自己鎖在車上。後來出來做事,我獨自一人又去了Davao找他,希望他年紀大了可以回香港跟我們一起,他不置可否。但父親見到我來,心裡是高興的,他說家裡存貨凌亂不好住,特地給我找了一家條件較好的旅館;跟父親獨自相處的那幾天,好像大家也沒談過甚麽,每天市場買菜回來我做飯,他似吃得很愜意,雖然我廚藝並不怎樣。父親在當地租了商住單位,閣樓是他的住家,沒有空調沒有風扇,我沒上去過,也從來沒有深入了解過他。好幾回見他肥胖的身軀只穿內褲,坐靠椅背,兩腳高高架在桌上,戴着眼鏡專注看報紙;他沒有甚麽朋友,孤獨是生活一部份,他也不需要向別人傾訴甚麽。

可能我跟父親一樣,心靈上都是孤兒,好像都在找尋甚麽似的。熱帶千島之國,但[支離破碎的心緒,每個海島都孤獨]。

影片中高倉健沒有把萍水相逢的孤兒收養回日本,只在分手時,與小孩緊緊擁抱,千言萬語盡在崇山峻嶺之間。在北京常住的飯店,經常會看到一團團的歐美遊客,每對夫婦手抱一中國嬰孩,大都有一種圓滿幸福的神情寫在臉上。所收養的嬰孩應都是孤兒吧,有些可能不大漂亮可愛,但洋爸爸洋媽媽們都把他們珍愛如掌上之寳。收養一個小孩,除了金錢,付出更多的應是終生的心血及親愛。每回看到這種收養團,心裡總有感動,也為那些幸運的孤兒高興,希望茫茫人海他們也找到父親母親,以及自己的將來。

有一回在安老院,父親以一貫的遲緩口吻問 : 你幾時會牽手? 我默不作聲沒回答。但現在偶爾也問自己 : 你會成為父親嗎? 只是仍不知如何回答。

突然起了念頭,好想再到棉蘭老島的Davao,再到他曾住過的地方及出車批發的窮鄉僻壤,重拾父親大半生獨自在外漂泊的足跡。

但千里走單騎,我會找到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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