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久

中年無成, 在街角小店當一人店長, 賣銅鑼燒, 不嗜甜食, 紅豆饀怎麽都做不好, 只好買一桶一桶現成的, 味道不怎麽樣, 生意也不怎樣。一胸鬱悶, 便走上天台, 東京的天空廣闊明亮, 但四周盡是矮矮的灰白樓房, 密密麻麻, 沒有奇廈高樓, 沒有鮮顏艷彩, 平直沉悶的天際橫線, 心中塊壘難抒。只是櫻花開得燦爛美麗, 濃密得把尋常街巷開成花之隧道, 空氣中沁人芬芳, 就是隔着銀幕也嗅得到。美麗卻不長久, 只五六天光景便掉個精光, 落花流水, 挽留無從。

七十六歲的阿婆, 少年時得了麻痺病便被關進病院, 自此與世隔絶; 好像是96年日本廢除了有關麻瘋病隔離法令, 患者才能走出療養院, 到外面世界散步舒氣。由是她看到小店要招臨時工, 鍥而不捨, 加上做紅豆饀有一手, 終獲店長錄用; 阿婆視每顆紅豆為朋友, 用心用情用時間熬煮甜豆饀, 據說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清香味道, 就是不嗜甜食的店長也覺得美味無比。這樣的紅豆餅賣得很好, 經常有人排在店前等開門, 一買就好幾個, 生意好得很。但人言可畏, 當顧客知道做紅豆饀的阿婆有雙扭曲變形的手或是曾患麻瘋之故, 生意便一落千丈, 變得門堪羅雀, 店長唯有請阿婆離職回家; 阿婆悻悻然地脫下煮食白袍白帽, 禮數周周地向店長道謝說再見, 無奈轉身開門離去的失落之情, 令人不忍。

據說2008年美國次按債務爆破導致全球金融海嘯發生之前, 已有人洞燭先機, 知道這些包裝繁複, 一般人難以了解當中明細的房貸債券, 不會只升不跌, 而事實上很多房貸按揭質量奇差, 凡夫走卒隨時擁有五六個樓房, 只以融資再融資來支付每月供款, 融資不了便一走了之, 反正沒有什麽損失。但金融市場上此等債券產品卻是一片好景, 好像是金融公司設計了產品, 先請權威學者作推介, 再讓評級公司評為優等債券, 然後四出找買家批售, 再零售給平民百姓作投資, 如此各個環節的公司機構賺其不菲佣金, 市場叫好, 債券價升息又升, 人人似賺得不亦樂乎, 一個人為編造出來的騙局或泡沫, 爆破指日可待。

據說是真人真事改編, 電影中的洞燭先機者, 在爆破之前兩三年已開始下注, 跟銀行對賭買跌; 爆破前升得瘋狂, 自是輸得慘淡, 如沒有信心耐心及關鍵的金錢子彈, 早已成為市場炮灰點心了。樓市下跌, 為何此等次按債券仍得到優等評級, 有人上評級公司理論, 評級公司說, 市場競爭激烈, 我不評優, 人家便到我競爭對手那裡去評, 我便沒生意了, 你要我評劣, 因你買跌可賺錢, 壓根兒都是為了賺錢, 與人無別, 實是虛偽。

戲中有一對年輕兄弟, 說起初只有美金11萬進行投資, 不知是何等的金融投資天才, 好像三數年間他們的投資組合的價值已達3000萬, 他們也是洞燭先機者, 也買跌, 最後又賺了更多的錢。戲中一似熟知金融市場運作的智者跟兩兄弟說, 買跌賺錢不要太過意氣風發, 太過樂極忘形, 須知道市場爆破, 也經濟不景之時, 無數平民百姓當會失去工作失去住房, 推己及人, 何喜之有?

好像是2007年, 曾在廣州一飯店前台, 聽一香港女子跟朋友講電話說, 如此好市, 她弟弟話咁易也撿了一千多個; 也聽以前的老闆說過, 他跟老婆二人以700萬當本作投資, 其時投資組合總值已達1700萬, 說就一隻南方航空股票就為他賺了很多錢。這些都是別人的故事, 自家的投資卻千瘡百孔, 賠本連連。市場好景時, 投資也有進帳, 但或不懂所謂止賺止蝕, 放着放着, 不知不覺都跌了下去, 不賺反蝕, 還蝕了好多。 現代投資市場或像櫻花, 好景燦爛之時總不長久, 去年中, 股市升至28000點, 沒半年光景, 卻已跌至19000點; 2016新年伊始, 世界股市更跌個人仰馬翻, 猶如六十年一遇的北極寒流出柙, 世界處處寒風, 四野一片荒涼冰凍。

阿婆離職不久便得了肺炎病逝了, 但留信給店長說, 謝謝他的關照, 過去的一年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因有了人生第一份工作, 情思充實, 死而無憾。麻痺患者死後不能土葬, 只能裁一棵樹作紀念, 阿婆喜歡櫻花, 她院內病友便為她種了一忘了何名堂的櫻花樹。

世間事, 什麽才是真實而恆久的呢?

一年間, 花開花落, 天熱天冷, 樹綠樹黃, 四季有時, 萬物有時, 紅豆有情, 甜味人間。

一年間, 價升價跌, 暴起暴落, 股紅股綠, 錢欲浮沉, 沽買何時, 貪嗔癡念, 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