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15, 2014

隨寓而安

豐子愷有一幅畫題為[隨寓而安], 整幅畫色彩素淡, 背景似是山野小徑, 有一塊狀如帶有扶手安樂椅的大石, 大石山上坐了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男人, 樣子似有點胖, 神情一派安逸滿足, 雙手擱在扶手上, 坐得穩穩當當, 不憂不慮, 不慌不忙, 安然自得; 不知他眼前景物如何, 或是風雲際會, 或是雲捲雲舒, 只見他眼光向着遠方, 好像能坐在這大石上看風景, 就是一份難得修來的福氣, 再也不需奢求什麽、強求什麽。這幅畫現有收藏者好像是蔡瀾。

隨寓而安, 而不是隨遇而安, 不知豐先生選取這標題有何寓意, 但在展覽廰裡與這畫不期而遇, 卻忍不住駐足欣賞及端詳, 更似能了解畫中人當時當地的心情, 暗暗引為知己。 寓, 或取平常意思, 居所也, 隨寓而安, 即住哪裡都安心之意; 如是此意, 則多少也是自家的寫照, 故能有所共鳴?

對住好像便沒有什麽特別要求, 或是有瓦遮頭即能滿足。小時候跟媽媽住在三四十呎的所謂工人房, 原先共擠一床, 後來買了上下格的床, 可以獨佔上格, 床上還放了不少自己的物品, 如書本、結他, 還有旅行絲路買回來的手鼓。後來搬到同樓的頭房, 舊樓房間大, 足有一百多呎, 放了床及簡單傢俱後, 還有不少空間, 而且一列向街的窗戶, 很是光猛; 床放在一角, 有時睡在上格, 竟有一葉輕舟在汪洋上漂浮的感覺, 如此空曠的居所, 今生再也住不上了。初出茅廬人工三千多, 也曾跟媽媽去那時算較偏僻的柴灣荃灣看樓盤, 但最終也沒買成, 或是害怕每月供款壓力大, 如一旦失業斷供怎麽辦? 何況當時能住上百呎的房間已經很滿足, 只是要跟別人爭用廁所廚房, 很不方便。

現在的居所是自置的, 建築面積500呎, 實用面積三百六七十, 已住了二十多年, 但嚴格來講並不是自己買的, 而自己也從來沒買過房子。那年父親從菲律濱告老還鄉來香港, 事先也沒寫信通知, 之前我到菲地說他回港, 他卻不置可否。父親結束了他的衣服批發小生意, 帶了三十多萬回來, 他說這是他獨自在外勞碌一生的所得, 其它的什麽都沒有了。他回來那天, 我出差沒在港, 好像也沒有人到機場接他, 迄今也不知道他那三十多萬是以現金還是其它形式帶回港, 回來後又是存在誰的戶口, 我也不聞不問。後來有一回出完差回家, 爸爸說他用那三十多萬作首期, 讓哥哥和妹妹去買了一層500呎樓, 一廳二房, 以後一家五口可有自己的居所了。買房子之前, 從沒跟我商量過, 好像一點風聲也沒有, 或是怕我顧慮太多會反對吧。米已成炊才告訴我, 說房子以兄弟妹三人名義買的, 以後大家都要分擔有關每月供款; 既然錢已付米已炊, 自己也就沒說什麽。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一番折騰及安排, 後來哥哥妹妹先後搬出去, 爸爸也走了, 這蝸居轉我名下, 便跟媽媽一直住到現在。

別人投資有道, 有了第一層樓, 便千方百計樓換摟, 居所越住越大, 或是加按再買第二層第三層, 等樓升值, 每月收租, 回報滿滿。自己卻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的念頭, 許是不思上進, 一室蝸居似也住得很安逸, 一住便是二十多年, 或也心無旁鶩, 隨寓而安。

過去工作經常出差國內, 大江南北不知跑了多少地方, 酒店似也算第二個居所, 一些經常住的酒店, 更是熟悉, 住進去就像回家一樣。有選擇時總想住家比較好的, 沒得選擇時, 住進一家簡陋的, 也沒太多怨言, 安之如貽, 能躺卧一宵就可以了。 在還沒有高鐵的年代, 有一次要到安徽蚌埠, 從南京出發, 好像一天只有一趟火車到蚌埠, 且是年夜才路過的列車, 別無他法。記得那回正值隆冬, 雖沒下雪但非常冷, 一個人在深宵的候車室內等車, 候車室似是一臨時搭棚, 沒什麽設施, 只是放了一排排椅子, 燈光昏暗, 令人昏昏欲睡; 等車的人不怎麽多, 自己獨自坐在椅上, 行李放在腳邊, 雙手交叉盤在胸前, 彎脖垂頭, 身子瑟縮在厚厚的外套裡, 跟一室寒氣對峙, 但心情卻一點不煩躁, 不埋怨, 安心等車, 現在回想, 縱是時空相隔, 竟有幾分豐先生畫中人隨寓而安的況味。

人生漂泊, 天涯海角, 渴望山野小徑的一塊大石, 隨寓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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