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7日天氣晴朗,東京還有點熱,一絲秋意也沒有,從上野搭新幹線到長野,心想那裡地處高原,定可找到些許初秋的腳步,但事與願違,不僅沿路還是緑油油一片,環抱長野市的群山都還沒有披上金黃秋裝,一片紅葉也看不到。長野市很寧靜,遊人似都集中在善光寺,寺院歷史悠久,國家一級財寶,好像全國各地的日本人都要來參拜一番。
在寧靜的街道上信步蹓躂,不經意來到車站前的百貨大樓,門口的花崗石地板上刻有附近各地與長野市之間的距離,當中赫然有熟悉的地名----志賀高原,想起那發生在這原點上的故事,不期然在這三十里外的當下有所感嘆,惆悵不已。
同年10月中,網上一則留言題為[他們終於相聚],理應是歡欣的字句,那會想到竟是無常人生的又一次演繹,令人感傷興嘆,久久不能釋然。
10月8日是他的冥壽,這一天他的另一個他如常到實驗室工作,突然身體不適倒下,緊急送院診治,不幸因心肌梗塞救治無效,英年早逝,就這樣在他走後三年,他也跟着走了,他們從志賀高原出發,終於相聚於另一遙遠國度上的又一原點上。
他比他大八歲,新加坡人,是他的學長,兩個異鄉人在日本的大學校園相遇,十九歲的他深深吸引着他,由是香港和新加坡的千里情縁便在富士山下萌芽生根。新加坡家人萬般反對和阻攔,也許還認定這是不倫之戀而痛心,一度收起他的護照不讓他回日本,但他卻認定他是今生的唯一,不惜與家人決裂割離,也要深耕細種發了芽的情苗,因為他義無返顧的堅持,二人終可在一起,雖然沒有任何世俗的儀式和證書。
二人都很年輕,都需要為事業,為大家有個穩定的將來而拼博,雖然心已連在一起,卻要承受長期分離的滋味。他新加坡人需要服兵役,曾經在台灣接受軍訓一段時間,他放假從日本飛往台灣探望,思念頓時化為激情,二人翻滾擁抱在嶺上的月夜裡。另一半兩回到美國東岸留學深造,分別又是以年計,輪到他放假飛越太平洋去看望,在開放寬容的國度,二人手牽手走在波士頓的天空下,沒有異樣的眼光,沒有煩人的騷擾,自由寧謐,也許還有鄰居沒有言喻但溫馨的祝福。只是他走得太快了,原來大家在一起的時間是那麽短,他後悔地說,早知如此,他定緊緊地抱擁每一分每一秒,不要為那將來而長期天各一方,他們的將來好像一直都沒有來。
他一次參加抗議示威活動時,突然腹部劇痛吐血大作,他說他可能快要去遙遠的地方見媽媽了,一向訥言的他驚惶焦急,怪他亂說話,要他進行各種治療計劃,只要能把這惡疾治好,什麽新藥新醫術都要嘗試,在所不計,那種積極的精神,旁人看着也感動容。他每天下班都到醫院去看他,呵寒問暖,護士小姐對兩個男生憨厚真摰的情誼,看在眼裡初或愕然,最終必也深深感動。治療過程痛苦難當卻無明顯效果,他身體似日瘦一日。一晚,高大魁梧的他摟着瘦小嬴弱的他,站在以他們二人姓氏聯成户名的家中露台看夜空,不知他們可說了些什麽,或什麽都沒說,只想雙雙默默站在那裡,共此星空下,天荒愛未老;但樓下大樹旁有一素未謀面的慕名者,遠遠見他瘦弱蒼白如此,不禁暗自傷悲。也許過於操心致心緒不寧,夜裡嚴重失眠,病中的他反而擔心起他來,要他也去看看醫生,但他堅持說沒事不用看。某夜他從惡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或是熱淚漣漣,二人緊緊相擁無聲,頃刻竟已是一生一世。
他終於走了,他的悲慟可想而知,有人說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旁人不忍,也跟着落淚。他依循日本習俗,把他帶回家中安放一宵,當夜只有他們倆,執子之手如此親近,卻又陰陽相隔,不知一向拙於言詞的他,又向已長睡的他哭訴了多少生死衷情,抑或是默默無語,流淚到天明? 後來他在美國找到一份工作,離開日本傷心地,獨自一人躲在灣區一小鎮生活和療傷。有朋友專程從東京去美國探望他,知道他一人在彼邦也沒交什麽朋友,好像平常只是上班下班的重複規律,表面上似已渡過喪失摯愛的最難熬時刻,只是言語更少了,更有點長胖了;卻原來他那顆破碎的心從來都沒有停止淌血過,心思梗塞,身體裡的血液遲緩不暢快,一直停滯在心底那最深最深的一點上,始終未能釋懷。也有兩位年輕男生要到美國東岸留學,中途停留灣區去看他,三人可能說起了他種種往事,音容猶在,原來大家還是那麽不捨那麽放不下,三個男生情不自禁共同哭了一個晚上。哭聲繚繞,太平洋上煙波浩渺,在那黑夜的海上,他可會夢中來相逢?
他在網上取名[樹猶如此],可能是看了白先勇同名散文深受觸動而改的。白先勇這篇文章是寫他的同性至友罹患惡疾,他如何為他到處奔走以求治病良方,為了這位摯愛男友,白先生更一度千里迢迢回中國尋找中醫偏方,惜最終都事與願違徒勞無功,這位至友終也撒手人寰,獨留白先生一人坐在花園裡看着他們從前共種的意大利柏樹,原先一排三棵六七十尺高聳遮天,中間一棵卻無故枯槁而塌,留下一角情天無力補。白先生與他的至友共同對抗惡疾三年,東奔西走,心力交瘁,一回他駕車途中突然悲從中來,把車停在一旁,伏在駕駛盤上慟哭不已。看到這一節,他定必感同身受,也許他也曾在路邊、在公司、在家裡、在人生的某一角落暗自氣餒而痛哭過,只是不想讓病中的他失望擔心。白先生的至友走的時候五十多歲,但屬牛天秤座的他走的時候才三十一歲,摯愛年輕早夭,他怎不哭斷肝腸?
他在網上留言不多,或許就像他的寡言性格一樣,也許因為新加坡人中文不大靈光,故留言字句往住寥寥簡短。但他卻能言善辯,兩人有時有所爭執,往往他佔上風,被他說個片甲不留,只好默然不語以示抗議或認輸。能言的他在網上留下龐大博雜的文字留言,有心的讀者當可在文字中追尋他生前的言行舉止,但2005年一天,他按他的遺願,狠下心來把他網上的一字一句刪除無剩;他在刪除這些留言時,定必心如刀割,更或淚流滿面,因這些文字是他仍在塵世而又可掌握的最後東西,完全刪掉後,便再無復往昔,[如何回到當時]?
2006年冬天,他回日本探望一直關心他的朋友們,大夥兒到北海道過聖誕,有一家大小有一雙一對,他獨自一人,會否感懷身世而黯然神傷? 大家都冀盼着將來,但他卻說他的將來沒有來。雪原共聚,一期一會,誰又想到卻是不辭而別的永訣?
東京愛的故事令人低廻,人生無常,千里外的嘆息無限。
樹猶如此,情何以堪。
Tuesday, October 07,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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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omment:
It still brings tears to my 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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