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帶媽媽上街去, 牽着她的左手, 而她右手則拄着傘, 我們倆在路上慢慢慢地走, 總有一份難言的幸福感; 有時就在家附近的酒樓吃下午茶吃晚飯, 有時坐電車到北角的齋館吃中飯, 媽媽雖有老人癡呆症, 但手腳還算利索, 能自己踏級上電車, 無牙食相有時或失優雅, 嚼不爛的食物吐在桌上, 飯粒尤其散了一地, 對這全不以為忤或覺尷尬, 還能跟媽媽一起上街上館子實是莫大的福氣, 只是心裡也不時暗忖, 如此良辰美景或不會長久, 世事無常, 只怕頃刻生變。
果真如此, 三週前的週末, 晚上九點多, 都已吃完晚飯, 媽媽也已上床就寢, 自己到廁所大解, 快結束時媽媽突然敲門, 她也要上廁所, 叫她等一會, 那知語音剛落, 便聽到外面嘆通一聲, 心知不妙, 連忙衝出廁門, 已見媽媽趴伏在地, 坐正身子似也不能, 狀甚痛苦, 趕緊叫了救護車送急症室。照了X光, 醫生說媽媽右大腿上方的某塊骨頭有裂, 應要做手術, 不然難以治癒。聽完即感六神無主, 年紀老邁, 如何承受得起需痲醉半身開刀手術的皮肉之苦? 醫生說得輕鬆平常, 此等手術他們每天做好幾個, 且大多是年邁長者, 比你媽年紀大的多得是。
終於, 在媽媽生日後一天做了手術, 當天還照了胃窺鏡, 傍晚時到醫院看她, 原以為或仍痲醉未醒, 或是醒了叫痛連連, 說也奇怪, 只見媽媽安然坐在病榻上, 精神佳好, 臉色紅緋, 臉容舒和, 似沒有往時的苦澀愁眉, 立時放下心來, 消緩了多日的焦慮。
媽媽三四年前連續兩年都進了醫院, 一是突然嘔吐大作, 一也是在家跌倒, 都在三月, 好像還是三月的同一天, 自此一到三月便覺忐忑, 深怕舊事重來, 經過兩三年的順當, 或是稍有鬆懈, 這三月的忐忑又再成為憾事。這回比過去嚴重, 出院後媽媽或頓失自理能力, 行動不便, 在在需要有人長時間看顧, 在家安老或是奢望, 便對哥哥說, 現在或需要安排媽媽進護老院居住了, 哥哥似條件反射, 忙不迭接說早就應該了, 隱約間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讓媽媽在家安老或是自己的堅持, 每回出外要求哥哥來看顧老媽四五天, 他或感到莫大的壓力, 有時電話中似能聽出幾分的不願; 也許哥哥是對的, 媽媽這回跌倒如發生在我出外期間, 自己實會歸咎他, 諸多埋怨看顧不周。
到家附近的幾家護老院看環境, 其中一家是過去爸爸住過的, 老闆換了人, 但裡面格局一點沒變, 踏進去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爸爸那無窗的小單間, 每天都去, 除非不在香港, 而偏偏他卻在我一回出差歐洲的時候悄然地走了, 物在人非, 現在據說是做了最久的員工也沒有二十年, 沒人知道他了。從護老院出來, 一陣悲哀突上心頭, 欲哭強忍, 難受非常。想起古時日本人將家中老人送上楢山, 此刻自家或正做着同樣的事, 更添幾份淒愴。
媽媽沒失智前, 曾經多番苦口婆心, 說人人都一樣, 你要趕緊找個人, 不然往後便只你自己一個人了; 回到家中, 竟不自覺地喃喃自語: 從今以後, 便只自己一個人了。媽媽轉院作復康療養, 看她一時精神爽利, 一時面容空茫, 但口齒不清, 腦裡或已空洞一片, 惟期期艾艾間竟問, 你找到了嗎, 娶人了嗎? 家中父母還在嗎? 失智失憶, 空茫中似仍有一絲無明牽絆, 空洞眼神不知望向何方, 只是輕喚媽媽阿惠, 她應聲回應, 又回來了。
再過幾天便出院, 然後直接送往護老院, 不知她會習慣嗎? 也怕她不聽安排會被人終日綁在床椅上, 不能像在家中自由行動, 而更大的疑問和希冀則是, 往後還能有牽着媽媽的手上街去的那種福氣嗎?
Saturday, April 01,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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