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年邁老母, 失憶失智, 日常事物, 幾近過眼即忘。一副假牙, 晚上就寢戴在口內, 翌晨或不知所踪, 只剩緊抿的乾陷雙唇; 彷似捉迷藏, 有時掉在地上, 有時甩在床上, 有時放進抽屜, 有時擱在廳中, 不一而足, 每次她都茫無頭緒, 找得不知就裡。有一次只找到下顎排牙, 上顎卻翻箱倒攏, 房廳廁每個角落都仔細尋覓, 卻是怎樣都找不到, 心裡打定輸數, 這回或真的要替媽媽再造一副新假牙了, 最後終在一鼓脹的紙巾盒內找到, 好不容易。

個多星期前, 早上六點起來想看媽睡得怎樣, 卻驚見她兀自坐在床邊地上, 似醒似睡, 幸有棉被鋪墊不庸坐在冰冷地板上, 問她何以如此, 卻期期說不出個所以然。要扶她起來, 她卻呼痛連連, 怎樣都扶不起來, 只好讓她坐在地上個多小時, 穩定一下情緒, 其實也不知道之前她已坐在地上多長時間了。終於狠下心腸, 不顧其似極痛楚的呼喊, 使勁從其雙臂腋下將之扶抱上床, 鬆一口氣。

猜想媽媽或半夜起來欲到廁所小解, 一不小心便人連棉被滑跌落地, 幸虧沒撞到什麽, 故身體表面沒有任何瘀青或紅腫, 意識也清醒, 沒有嘔吐, 但右臂卻不能舉起, 直說有點痛; 叫附近醫生出診來看, 醫生說臂不能舉, 或骨折骨裂, 囑到急症室檢查醫治。打999叫救護車, 救護人員上門要送她到醫院, 此刻媽卻怎麽都不去, 怕要留醫。哄勸了好一會, 媽才願意坐上救護車被送到醫院去。在醫院為右手臂照了X光, 說沒折沒裂, 但卻說好像胸前某根肋骨有少微斷裂, 說要再照一次。這可說是雙重折騰, 因媽由坐而起疼痛萬分, 穿衣脫衣亦是艱難苦事, 一二再的如此煎熬, 旁人看着也覺心痛。肋骨是否有裂也不太確定, 最後只開了一些止痛葯丸就回家了, 但一個星期後要再到急症室復診。

此後數天, 媽似有氣無力, 食慾不振, 躺下要起艱難, 坐下要起亦難, 身如千鈞重, 萬般痛隨身。往日夜裡總會起來到廁所, 現在或動彈不得, 力不從心, 有兩回便逕自尿在床上, 房內一陣尿腥味, 床褥濕了也覺無奈無助, 只說不知為何褲子全濕了。復診當天, 周折一輪下樓等的士, 等了好久都等不到, 站在冬日風中深怕媽媽會否支撐不了。最終坐上的士, 準時到醫院急診室, 又照了X光, 這回明顯比出事當天要好多了, 雖則坐下起來仍覺吃力, 小步走路還算穩當, 穿衣脫衣也沒上回的痛楚難當, 右手似可稍稍用力稍稍舉起, 最後只拿了一支止痛葯膏便回家了。

當晚上床就寢前, 媽卸下假牙, 放在床邊椅上。一夜靜悄, 隱約似聽見媽到廁所的聲音, 朦朧間也沒起來查看。第二天早上, 只見媽還躺在床上, 但椅上的那副假牙卻不知去向, 問她可知放在哪裡, 亦是一貫的茫無頭緒。拉開抽屜, 赫然見到一副假牙就在其中, 心中暗喜, 深深欣慰, 昨夜媽媽真的有自己起來過, 上過廁所, 或是費了很大氣力, 她沒牙咬沒呼叫, 自起自走, 就像往日, 還將擱在椅上的假牙放進抽屜, 正慢慢康復當中; 雖則癡呆失憶, 但那股強勁不屈生命力, 並沒有因年老而失去, 堅毅如昔。

健康或是迷藏, 老人尤甚, 一時一刻不見踪影, 猶如每朝那副不知放在哪裡的假牙, 只好堅毅不屈, 默默尋覓, 找到了, 欣慰自知, 捉到了, 感恩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