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觀影經驗了, 真的忍得有點辛苦, 怕忍不住哭出聲來會影響旁邊的觀眾, 雖然早場觀眾並不太多, 但如人家不哭只你在哭, 會不會有點尷尬呢? 上回有同樣經驗是某年坐飛機出差北京, 在航機上一邊進餐一邊對着前方椅背上的小螢幕看電影, 電影叫Miss Potter, 記述一位鍾情英國湖區的女漫畫家, 一股淡淡哀愁, 不知怎的竟看得淚水盈眶, 也是有點憋得厲害, 也深怕一不小心哭出聲來, 電影院還算處於黑暗空間, 航機可是燈火通明的呀!

女導演好像說, 這電影主要是有關母女之間恩怨情仇, 女主角整天悶悶不樂, 像是懷念早逝的母親, 又像是埋怨, 或是愛恨交纏, 故這麽多年都一直放不下, 放不下, 或亦辛苦難耐吧。女主角埋怨媽媽什麽呢? 父母離異, 媽媽只帶她走, 令她從此不能見到父兄? 媽媽另結新歡, 對方卻是有家室的作家, 媽成小三? 還是在她朦朧記憶裡, 小時候媽媽似偏心哥哥多一點?

自己的妹妹讀中學時便一個人搬出去住, 也是怨恨媽媽, 覺得媽媽什麽都偏心哥哥, 好的東西都留給哥哥, 永遠把她放到最後; 不喜歡吃葱, 但媽煮的飯菜總愛放葱, 不爽便發脾氣, 兄妹也不合, 從來沒幾句話, 有一次不知因為什麽, 竟還打起架來, 哥哥好像拿了電線, 把妹妹壓在地上, 妹妹說, 有本事就把我勒死! 妹妹搬出去時, 心裡肯定不住呢喃咒罵, 怨恨母兄。可幸事過境遷, 妹妹也有了自己的兒女, 不知她可有對小兒子偏心點, 大女兒對她可偶有埋怨, 而媽媽老邁, 且患了痴呆症, 過往種種都已經不記得了, 現在逢年過節一塊吃飯, 大家什麽都放下了, 相敬如賓, 清醇如水。

戲中有兩段令人觸動良多。

很小的時候, 好像六七歲, 便已開始學習拳擊, 教練好像是父親的朋友, 所以對他似教導有加, 特別用心; 據說打拳也有天份, 就這樣一直打下去, 二三十歲了, 沒別的謀生技能, 似要以此為終生職業了。可是, 小時了了, 大未必佳, 人生卻好像到了某個瓶樽口, 打拳成績一直上不去, 得不到什麽更進一步的錦標, 自己好像也失去信心。某回跟人預賽, 不知怎的, 打無章法, 後來還越打越燥, 竟犯規打人, 教練說, 你是不是想把對方打死? 他要離開教練拳館, 要拿回自己的打拳証, 教練不給, 多少年的師徒為此激烈爭吵, 最後教練憋不住地說, 你根本不是打拳的料! 晴天霹靂, 氣憤難當, 徒手把玻璃打碎, 開了機車就走。但過了沒多久, 或是氣消了, 教練的話或也認了, 他又回拳館, 向似是亦師亦父的教練低頭下跪, 再而靜靜地把滿地的碎玻璃掃乾淨。

他心裡似在呢喃, 自己落得如此境況, 或也因父之故。他很小的時候, 父親當海員但卻一去沒回; 在他朦朧的記憶裡, 七歲練拳的時候, 爸爸好像來了一次, 還跟教練交談了一會兒, 教練好像還跟爸爸說, 這小子打拳確有點天份, 但問教練, 教練卻說, 沒有呀, 你爸沒來呀! 這天, 在海邊長堤上的戴帽釣魚好手, 他說的航海經驗, 過去好像也聽父親說過, 他是誰? 他還要試一下我的身手, 看看教練說的對不對, 自己是不是打拳料子, 這樣的揮拳出去, 或只擊中空氣, 這對手是父親嗎? 堤上真的有人嗎? 抑只是自己的呢喃, 呢喃過後, 也就放下了嗎?

父母不和, 媽媽帶着妹妹離開綠島了, 這麽多年再也沒見過她們了。長大後在旅行社擔任導遊工作, 那天到台北開會, 原以為可通過教會找到媽媽或打聽一些消息, 但事與願違, 人沒找着什麽消息都沒有。那天突然風雨交作, 又接到台東爸爸病急的電話, 奈何風大雨大趕不回去, 連父親最後一面也見不着。大風雨中跟一陌生人坐同一出租車, 去了一家酒吧, 應該喝了很多酒, 迷迷糊糊間好像遇見了多年不見的媽媽, 還跟她聊了很多話, 但她好像認不得自己, 還問他是否大學生, 他答說自己已經三十歲了, 沒唸過大學, 現在是一名導遊。在他朦朧的記憶裡, 有一回爸爸接了一個電話, 他很兇很大聲地回說, 她們是死是活都不關我的事! 然後爸爸便將媽媽的一些舊衣服拿出去燒掉, 且很生氣的對自己說, 你不要在這煮麵了, 趕快去讀書, 長大了不要再煮麵了。

綠島似是他的故鄉, 小時候他跟妹妹在海邊嬉水, 送小魚回家, 在山洞探險, 做簡單皮影逗妹妹開心; 最後他選擇搬回綠島, 擔任島上導遊, 或也經營民宿, 孑然一身。綠島像是很遙遠的所在, 但它離開台灣本島只是十八海哩而已, 似遠實近, 但人生卻是咫尺天涯, 或曾在同一時間空間跟親人擦身而過, 命運弄人卻不自知。三十四歲那天, 他在網上留言, 今天生日, 為自己煮了一碗麵, 然後便去跑步, 回來時, 最後的一批民宿客人也剛好離開了。

這天, 他到台北, 好像要去找那一家風雨中的酒吧卻找不到, 接着到書店去, 買了幾本書, 到FOOD COURT吃個午餐; 手上這本手繪書叫[送小魚回家], 內容似曾相識, 也有小時候媽媽講故事說的美人魚, 作者的名字跟妹妹一字之差, 姓不同, 今天也在書店裡為小讀者簽名, 而他記得小時候妹妹畫畫很有天份。孑然一身的認命哥哥, 終於找到此生唯一的親人, 多少年的魂牽魂縈凝淬成深情的一句話: 阿妹, 你好嗎? 就是這一幕令坐在黑暗中的觀眾強忍淚水, 哭不出聲, 幸虧, 至此電影也結束了。

念念, 心之呢喃, 戲名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