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馬拉松

香港舉行馬拉松長跑賽好像已有十多年歷史，參加人數與年俱增，今年達五六萬之譜，賽事分全馬、半馬及十公里。這比賽現在已成年度城中盛事，正式比賽日前一兩個月媒體上已見廣泛宣傳，不時有長跑專家出來指點參加者日常應如何練習、作何種準備，而距開跑日前兩三天又應如何作息、進行何種飲食等；今年比賽日天氣濕冷，據說有萬多名參加者臨時退縮，許是不少人都以抱參加嘉年華的心情參加，天氣太冷棄跑也就稀鬆平常無所謂。

不知跟村上春樹有否關係，好像也越來越多人愛上馬拉松長跑，更將之定為人生目標之一，沒跑過的說要在多少歲前跑自家人生第一場馬拉松，有經驗的更要全世界去跑，倫敦、紐約、東京……越多越好，以曾參加過並跑完多少個名城馬拉松自傲。有豐富經驗的跑手在報上撰文闡述馬拉松與城市及公民的關係，他說人家城市的馬拉松賽真的是一場全民參予的嘉年華盛事，市民會自發在42公里的賽道上沿途為跑手打氣呼喊，有的更會拿出自家制的食品飲料在道上設點，給來自五湖四海的跑手補充體力和加油，氣氛熱烈全城投入，益顯城市可親的性格。但香港馬拉松卻遠遠不如，因有關賽道都是些拒人千里的冰冷橋樑、公路、隧道，市民無從近距離夾道為跑手加油打氣，而政府暗地裡似有讓賽事急急跑完好撤消封路恢復正常交通的心態，不識馬拉松賦予城市的真正意義，也煞道上風景。

我沒跑過馬拉松，好像也沒有人家那股人生非跑一場不可的勁頭，但跑步卻曾經是自己生活的一部份，密不可分。

忘了是什麽時候開始跑步的，好像是中一、二吧，那時緩步跑似也是一時尚運動，而且簡單方便，穿了運動鞋隨時就可起步跑，也不像別的運動需要學習，運動天分高的一學就會，沒天分的像我卻遲遲學不會，心裡也怕人笑，但跑步誰不會，又不是跛子。開始時好像是跟同齡鄰居一塊去維多利亞公園跑，兩人跑很多時都會相互比較，看誰跑得快，很多時候似是我優勝一籌，有點沾沾自喜。後來鄰居卻不怎麽跑了，而自己没放棄，仍然每天傍晚時分去跑，日子長了，風兩無間，也就成為生活習慣，不跑不舒服，且有種念頭，以為一天不跑，就會功虧一簣似的，先前辛苦累積的跑程便會一下子化為烏有。

後來維多利亞公園中央草場環邊建了緩跑徑，跑一圈是630米，便為自己訂下目標，每天一定要跑八個圈，即約5000米。這5000米也就成了每天的功課，但沒給自己硬定要在多少時間內跑完，只要跑了八個圈就可以；有的時候完成得很輕鬆，有的時候卻有點吃力，但總默默而跑，隨着跨出的每一步，心裡也有節奏地暗數一二一二，慢慢地呼吸也與之同步共振，此刻的人生別無所求，只是為了跑完前面的路。一個圈後又一個圈，人生路循環不息，似無盡頭，只有自己知道景況及是否還能跑下去，也只有自己能對自己說一定要堅持下去，還有三圈、兩圈、一圈就跑完了。跑完八圈，最好的奬賞便是仰卧在草地上，那陣咫尺鼻尖的青澀草香，那片仍然光亮的高高藍天，還有那種勞累達標過後的喜悅和鬆弛，千金難買，只我獨享。

許是日子有功，自信心也增加了不少，後來唸大專時還參加了兩場比賽。一是學校運動會的5000米賽，一是學生節的越野賽項目。5000米賽大概二三十人擠在一堆起跑，有兩人跑得飛快，名副其實脫穎而出，分別為冠亞軍，而我跟另一人卻不相伯仲，有機會奪第三名；記得離終點約六七十公尺時，我們二人不約而同越跑越快，好像看台上也各自有同學在呼喊加油，彷彿後面有什麽惡魔在追趕，我拼命加速逃亡，感覺雙腳都不是自己的，耳邊可能有風的呼嘯，但卻什麽都聽不見，只一鼓作氣奔前衝刺，終於贏了對手得了季軍，從而拿了讀書生涯唯一的運動奬牌。

所謂越野賽是在學校外面的馬路上跑，從學校大門口對面的窩打老道開始，沿陡坡跑上龍翔道，然後轉左向西跑至一大迴旋處，繼而轉入歌和老街，在九龍塘豪宅區沿路而下，一直跑回始點，然後原路再跑一回，全程多少公里不甚了了，亦沒細究。不像田徑場上的平坦跑道，這路線上上下下曲曲折折，坡度落差頗大，尤其是窩打老道那段陡斜長坡，好像一開始就要給你一個下馬威，非重挫你的銳氣或自信不可。而當第二回跑上這斜坡，那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真的很難受，氣呼呼喘個不停，不自覺地放慢步伐節奏，心中暗數一二一二，在並不酷熱的秋陽下緩跑而上。舉步維艱，卻又跑了一步又一步，終於捱過長命斜坡再次到了龍翔道，道上往來車輛不少，且都開得很快，一輛又一輛從身邊呼嘯而過，而自己卻越跑越慢，呼吸變得急速，但仍盡力保持跑動姿勢，不想停下來轉步行，深怕一停下來就再也跑不起來了，是跑是走的心理掙扎，此起彼落猶如沒完沒了的龍翔道。不知不覺間到了迴旋處，轉入歌和老街，這長長的下坡路，也不能跑得太快，由於雙腳已有點疲累拉緊，步伐一快，膝蓋部份便很不好受；一路顛簸跑到這裡，眼下最重要是堅持下去的意志，要咬緊牙根慢慢跑至終點，決不步行，挑戰的是自己，不跟別人比，能跑至終點即是勝利。終於跑到了終點，頓時如釋重負，好像也沒有虛脫的感覺，頭腦清醒，忘了時間成績，名次則第九。

出來工作後，不知是沒時間還是工作勞累，堅持的意志反而日漸消萎，每天跑步的習慣不知不覺間竟在生活中慢慢淡出，跑得越來越少了。後來有一次出差在酒店游泳池邊摔了一跤，傷了膝蓋，好像屢醫罔效，醫生說年紀到了一定程度，人體關節不可避免會磨損退化；連走路上樓梯都隱隱作痛，更遑論跑步了。

據說香港馬拉松最難熬的路段是西隧，先下後上的長長暗斜路，加上密封空間裡的空氣流通相對不暢，而跑手到這裡都已跑了相當的路程，疲累難免，時、地、人的相劣聚合，要堅持下去靠的應也是意志吧! 當下的現實人生，自己好像也正處於一惡劣的時、地、人態勢，前頭仍不見隧道另一端的光明，跑在漫漫的陡斜長坡上，我有咬緊牙根一直堅持下去、不洩氣、不放棄、不崩潰的意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