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09, 2009

舊居

前一陣子財經報紙上一則廣告,電氣道133-139號整幢樓出讓,據說可改造為服務式公寓,商機應該不錯云云;不知這單買賣是否已成交,只是每回走過電氣道,都會抬頭看看三樓右邊第三個窗,因為那是小時候住了好多年的舊居。


這幢樓沒有大廈名稱,大家都以門牌號相互名之,我們住在137。樓高十二層,有兩個大廈門口出入,一個是133-135,另一個是我們的137-139;一梯兩座,電梯出來,左邊是137,右邊139,兩座對望,相隔只有二三米。我們三樓的包租婆為同一人,除了深夜關門睡覺,長年白天兩座都是中門大開,又沒有裝鐵閘,小孩子自是兩邊跑來跑去,晚上大家都回來後,更是熱鬧得很,人聲鼎沸。每座樓的實用面積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平方呎,我們137大門一進去,左手邊兩個頭房,窗戶開向電氣道,每個頭房應有一兩百平方呎,長形四方特別好使,其中一房間隔為二,另一則沒有。廳本來為一大正方形,有一窗開向後面天井,但我從來沒看過它原本的樣子,因一住進來,廳中已間隔有兩房間,一個帶原有的窗,一個沒窗,而廳也就小了一大半,變成長方形了,當所有房間的門全關上,整個廳便烏黑烏黑的,有點怕人。


因有了兩個間隔房,從廳到廚房便要經過一長長走巷,這裡經常不開燈,漆黑中像是漫漫長路,現還在唸小學,要到何時才能出來工作賺錢呀。先是那沒窗間隔房的夾板牆,接着是主厠所,有馬桶有浴缸,然後是尾房,應有七八十平方呎,接着是一狹長細小的工人厠,只有馬桶,洗手盤卻長年沒水,再過去就是廚房了。這一溜的厠所尾房廚房都有窗,與139的那一溜對稱相望,中間似是用來采光的天井,有時有事也就如此呼喊過去,如某某人電話,因我們137沒電話,電話只裝在139。


廚房為長方形,兩邊石台上放了十個八個火水爐,煮食器具掛得一牆都是,因我們137一直以來都住有好多伙人,人數最高峰時可能有廿餘人。長方形短的一端有窗,窗下一個洗菜盆切菜台,當早上晚上大家都差不多同在做飯時,切、洗、炒的聲音,有人可能已吃完飯在洗碗,這裡的嘈雜擁擠可想而知,但那時候大家習以為常,好像也不覺得怎様。廚房窗的一邊有一道門,進去先是一小小的空間,然後是四五十平方呎的工人房,我們剛搬來137時便是住在這房,一住也住了十多年。


建築師好像不想虧待工人,這四正的工人房右直角兩邊有窗,一邊向着139的工人房,那房住了一獨身的虔誠佛教徒,同屋住人都笑他是和尚,經常見他在窗邊焚香唸經向天膜拜。另一邊則是另一個天井,由別的高樓大廈圍構而成,由於被正對面的高樓擋着,維多利亞公園也就縁慳一面了,而我家在三樓,就猶如井底之蛙,把頭挨靠窗邊,也只能看到一小角的藍天。樓下一大片都盖了鐵皮頂,都是些修車的車房,有時候汽車引擎試轉的聲音,也非常吵耳。房中靠窗放了碌架床,佔了一大半空間,我睡上層,媽媽妹妹睡下層;床對面靠牆放了約一米二高的枱櫃,所有家當全放在裡面以及床底下;枱櫃上方還做了兩個掛牆層板好放東西,如佛像、書等;吃飯時,打開摺折小桌,有坐床上有坐門口,整個空間也就滿滿是也,再沒有插針的餘地了。

在這小小工人房裡也發生了幾回意外。有一次我要從上層床下來,腳照常踩在窗花上,一不小心踩空失去重心,整個人跌了下來,左腳不巧撞正擺在窗前的摺折桌的角鐵上,應是衝力太大,整個腳掌陷了下去有一兩公分,頓時血流如柱,加上平時已有點怕血,不旋踵即感到很暈眩,有點快不行的感覺,同屋鄰居趕緊幫忙打九九九,而包租婆也來我們房幫扶我出去,她還同時使勁狠狠地捏扭我的腋窩,弄得我呼痛不已,她說只有這樣我才不會暈厥過去,怕一暈過去便醒不來了。

另一次農曆年除夕,媽媽不在香港,只我和妹妺在家。那時除夕夜都不想睡,我和幾個同屋鄰居在廳中打麻將,而妹妹則一早睡了;不知怎的我們也按習俗慣例在房中點了蠟燭,一對蠟燭點在掛牆層板上,好像要燃點至天亮,我突然心血來潮,到房間看看妹妹睡得怎樣,一打開門即見有一根蠟燭掉在枱櫃上燒起枱上東西,可能房間小,感覺有點火光熊熊,一面牆也給燻得黑了一大片,層板上有些書也着了火,趕緊喊着火了,妹妹即夢中驚醒,嚇得整個人躲在床角直在哭,同屋鄰居趕急進來幫忙救火,廚房就在門外拿水撲救也方便,很快就將火撲滅了,幸虧沒有發生不堪設想的意外,只是我好多的書從此都是黑黑的,還帶點燒焦味。

房外的小空間似是與廚房的緩沖地帶,剛好可放一冰箱,冰箱是某年媽媽中六合彩三奬得了七千多元時買的,我們好像是全屋第一伙人有冰箱,同住鄰居便經常來搭放魚肉等生熟食物。小空間另一道門打開便是後樓梯,與135的後門相連,垃圾都放在後樓梯,清晨有人逐層逐層倒集,有時鐵桶碰撞聲太大,沒睡醒也被無奈吵醒。


同住人多,爭用厠所便成了每天少不了的生活挑戰,尤其是早上上厠所、刷牙、洗臉,晚上洗澡、洗衣的時候,尤其分秒必爭寸地不讓,有時某人佔用時間過長,同住鄰居也不無埋怨,嚴重時更是互相吵駡,我想那時大家心中的願望應是什麽時候我們家可以有自己的一層樓就好了。後來有一伙一家五口獲派政府公屋,從北角電氣道千里迢迢搬到大埔大元邨,鄰居說她看到新屋的時候簡直喜極而哭,因想到以後再不用跟別人爭用厠所,再遙遠的地方也得搬。

厠所裡沒有熱水器,洗澡都用冷水,那怕是冬天也照洗無誤,因嫌燒水太麻煩,有時水燒好了,又沒厠所用,等到有厠所了,燒好的水也變冷了。洗澡時先把一大鐵盆放在浴缸裡水龍頭下承水,承完水便使勁將之搬到缸頂一塊木板上,然後用塑料小勺在大盆裡拿水一勺一勺往身上淋洗。後來嫌承水搬水太費事又費勁,不知從哪裡找到一膠喉管,直接把管口套在水龍頭上,只手拿着喉管,水便源源不絶往身上淋沐,在那時簡直是一等一的美事。長年洗冷水浴成了習慣,如有一天不洗冷水洗了熱水,心裡會極不是味道的,有點練就的工夫竟功虧一簣的感覺。不知是否洗冷水浴日子有功,那時候身體還不錯,一年也看不了一回醫生。但人大了經濟好了物質享受多了,現在已不洗冷水浴久矣,就是夏天熱水器也常開着,身體是不是安逸了就變差了呢?


房裡沒啥空間,故很多時候都到樓梯口去,有時看書、有時練吹口琴、有時……。電梯出來有一道雙開木門,應是防煙門吧,但那時卻長年打開,好讓樓梯口的光線照進來。木門上方有一橫樑,剛好可用來做引體上升,那時好像自己在同齡人當中能做得最多,有點沾沾自喜。每層樓之間隔着兩道樓梯,一道有九級,小孩子可在這裡玩猜樓梯,如嫌這太幼稚,可以比比誰能跳下最多的樓梯級,我最多能一躍九級而下,但不知是否這樣跳得多對膝蓋有害,現在有時走樓梯也覺得隱隱作痛,但醫生說年紀大了,身體退化,這原是正常云云。

小時候經常被媽媽打,有時為了躲她打駡,也跑到樓梯口,甚至跑到樓底下,等她氣消了才回來。人需要空間,才能抒發感情,那怕是要哭的時候。我兒時四樓的同齡好友,爸和姐不和,有一次他爸不讓他參加他姐的婚宴,他好不委屈,坐在三四樓間的梯級上痛哭,斗大斗大的淚水,從來沒看到他哭的那麽利害,就算那一次跟他在公園蘯鞦韆,他不小心給一飛蘯的鞦韆打個正着,整個左耳似給打裂了,流了很多血,他都沒有哭。看到他哭得那麽傷心,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陪他在梯級上一直坐着。

頭房
後來出來工作,家裡經濟相對好一點,剛好頭房原住客搬走了,我們便把它租了下來,而妹妹一人還住工人房。頭房一排窗向着電氣道,對面是個籃球場,右邊是水星街菜市場,左邊則是銅鑼灣警署及其宿舍,都是矮矮的建築物,感覺視野很寬廣,但現已人面全非,每天走過的卻是樓高四五十層高的商業大廈了,那份寬廣再也不屬於你了,而被那四五十層樓上的人獨佔了。

頭房面積應有一百多兩百平方呎,呈四正長方形,我們搬進去也沒有太多的傢俱,只在右下角放了一雙層碌架床,買了一兩米五長的矮枱放在右牆中間,枱上放電視機,另一邊牆放了一張沙發及碗櫃,另外還裝了一掛牆電話,所以空間很大,有時自己一個人睡在上層床上,竟有船在大海的感覺,許是以前住的空間實在是太狹隘了,故心態上矯枉過正,竟有點夜郎自大。但那種空間感是我一直不能忘懷的,那怕現在雖然是自家一層樓四五百呎,但房間都是小小的,比起那頭房如海的空間,真箇是天淵之別。雖說室雅何須大,但有時我更嚮往沙漠,愛它那無邊的空茫,人有了空間,才能自在,心靈上有了空間,才學會包容。

[我小的時候,聖誕樹很高,但我們現都長高了,聖誕樹卻變矮了…….]

會不會像這首歌所唱的,現在如果重回137那頭房,也只覺不外如是,比記憶中的要小得多呢? 但每回走過電氣道,我總會望向三樓右邊第三個窗,因那裡有我難忘的人和事,還有那浩瀚如海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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